文人文字｜回憶總是美好的？一個老香港人眼中的深水埗小社區

我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深水埗是我成長的地方，從小學至大學，直至出來社會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遷離深水埗。我對這個地方充滿感情，現在仍不時回去蹓躂，尋找往日的足迹，緬懷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

深水埗有滿佈歲月痕跡的陳舊街區及古蹟（如著名的李鄭屋漢墓），處處滲透著老香港的氣息，和其他地方的繁榮和潮尚呈強烈對比。我童年時由深水埗步行到旺角，仿如「大鄉里出城」。區內不同攤檔的貨品可謂價廉物美，充滿本土風情和人情味。我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攤檔有兩個，一個是東沙島街近上李屋邨（即現今樂年花園）的舊書攤檔，那裡堆滿舊書，我在唸初中時經常在那裡「打書釘」，但女檔主從不干涉。我在那裡看了不少書，如《李後主詩詞》、巴金的《憇園》等，當然間中也買一兩本，價錢十分便宜，一毫子（當時可買一碗粥）—便可買一本。我的初階文學修養是那時建立起來的。另一是沿著順寧道擺放的「飛髮檔」（理髮檔），有十多個台山老師傅在此謀生，三毫子便可理一次髮。由於顧客多是小孩子，所以地上放滿「公仔書」（連環畫）吸引他們；小孩子理一次髮往往可以在那裡消磨兩三個小時。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些攤檔漸次消失，那份風土味愈來愈淡。

我少時住在李鄭屋山邊的一條小村落，叫做太平里。我家是在一間石屋的二樓頭房，可以望到新建的李鄭屋徙置區。那裡的居民既有原居民（客家及鶴佬），也有來自內地四面八方的新移民。單是我住的石屋，十一伙住客便有三伙台山人，兩伙客家人，兩伙順德人及一伙上海人，儘管大家的母語不同，但都用粵語交流，關係十分融洽，在日常生活上互相照顧。在我的樓下有一伙姓周的上海人，先生任職經紀，他總是西裝革履，拿一根士的（手杖），態度和藹、從容，與其他鄰居的「草根」味呈強烈對比。他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們有一些不大懂的問題便請教他，他很樂意用不大靈光的粵語回應。石屋的對面是一座白色的平房，住著姓呂的一家鶴佬人，他們對鄰居十分友善，並樂於助人。有一年颱風襲港，我家的屋頂被吹去一半，他們知道後馬上趕來，接我們去他們寬敞的屋子暫住一天。

歲月如梭，人生如寄，但我童年的生活回憶仍經常在腦海中徘徊不去。那時生活貧困，但活動多姿多采，而且不少是自行設計。我認識的小朋友不少，由村頭到村尾都認識，大夥兒經常聚在一起，或談天說地，或一齊玩各種遊戲，樂也融融。記得有一種遊戲叫「掟嘜（通常為牛奶罐）」—大家猜枚，猜輸的一個人先闔上眼睛，其他人則離開，藏到別的地方，在數過十聲後，他便要拿著嘜尋人，尋到後把嘜敲三下，那人便要成為俘虜。我們經常到蘇屋邨近呈祥道的一片空地玩，那裡有一座假山，十分適合這種活動。其他主要的活動還包括打波子、拍公仔紙、抓子――用手掌將小石頭拋起再接住。我們還間中到鄰近的大窩坪放紙鳶，捉金絲貓，到山溪戲水。傍晚時分，從大窩坪沿著馬路朝著大埔道方向漫步，但見霞光萬度，雲彩不時變幻，仿如走進仙境。

當時大家的主要娛樂之一是聽收音機。還記得香港電台及「麗的呼聲」是用四種語言廣播，即國語、粵語、潮語及客語。香港電台除播放粵劇外，還播放京劇、潮劇及漢劇（客家劇）。當時「麗的呼聲」有很好的廣播劇，記得有《三國演義》及《西遊記》，十分傳神生動，尤其是飾演孫悟空的令正。

太平里的居民大部分是鶴佬人，他們刻苦耐勞，十分團結，村長是一位姓呂的長者，他負責里內的治安，及派發郵件。每逢國慶，他便升起國旗。他組織居民在夜間巡更，因此治安十分良好，夜不閉戶。在太平里最高處有一座古廟，供奉太陰娘娘。鶴佬人每逢盂蘭節便聘請專人在廟前演奏家鄉音樂，及唱白字戲曲，但我完全聽不懂。據鶴佬人反映，古廟十分「靈」。太平里對出的木屋區有一年春天有一場大火，我在睡夢中驚醒，憑窗外望，但見火光熊熊，正撲向太平里。我便和家人慌忙逃向高處。這時有很多鶴佬人在古廟前跪拜。很奇怪，隨後風向改變，大火轉向別處，太平里於是轉危為安。

在太平里不遠處有一處頗為雅緻的石屋群，叫做僑園坊，居民主要是四邑人，由於有僑匯接濟，他們的生活較為優渥。在僑園坊旁有一塊小空地，經常有外來人在那裡賣武，和表演魔術。僑園坊高處有一間古屋，被稱為「鬼屋」。間中有人在此開派對。我那時十分嚮往僑園坊，不時在狹窄的巷弄穿梭，留下不少腳印。

太平里沒有水電，因此居民要到附近的李鄭屋徙置區公共水喉取水。我放學後，便到徙置區的公共浴室沖涼，然後抽一桶水回家。有一年香港大旱，政府要實施「制水」，每四天供水四小時。我便隔四天到街喉輪候，人龍很長，但卻頗有秩序，只間中有爭執。不久，在周恩來總理的過問下，廣東省展開大工程，將東江水引來香港，解除了香港的水荒威脅。當時有一套紀錄片《東江之水越山來》誌實其事，票房歷久不衰。

年華易逝如流水，五十多年過去，自己已步入老年，但仍對往日成長的地方十分懷念，這是人之常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