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佢點讀｜聲音導航下的后海灣：破浪而行，探索海洋生物的生存哲學

后海灣的波瀾
作者：流浮山人 
出版社：初文

魚之樂（節錄）

海中之豚

海裡的豚有二：海豚和河豚。二者有巨大差異：除了體積不同，主要是我們對牠們的態度。

有一次與其他孩子們一同駕船出海釣魚，遇見了大魚。我們把竹篙插入海，用繩子把船拴住，一邊釣魚，一邊把腳泡到水裡，冰涼之感從腿上滲到全身，是消暑良方。忽然，有孩子見到約三十米處海面游來了一羣粉紅色的大魚，目測每條約有成人身高的長度，共有四五條，在水中依次呈半月形躍起，露出大半個光滑的身子，再插進水裡，正在嬉戲玩耍，但更像在我們面前炫耀舞姿，逗弄我們。「噢，那是海豚！」說著，我們泡在水裡的腳不約而同地急忙往上抽，怕被大魚吃掉。大家注視著海豚，海豚大概見到這些傻孩子如此這般，特意靠近起舞，我們由懼怕轉為歡喜，很想伸手去摸，但牠們始終保持著安全距離，玩耍了一會兒便成羣離去了。我們只覺意猶未盡，充滿不捨的惆悵。

後來告知大人們，才知道牠們叫白䱟。再後來從電視和報紙得知牠們叫中華白海豚。此後又遠遠地見過幾次，都沒有向我們游過來，頗有悵然若失之感。另一種豚是可惡的河豚。我們自小只知牠們叫雞泡魚。可惡的原因有：樣子醜陋，尤其是遇敵時鼓脹肚子，把身上帶刺的疙瘩凸出，更醜。牠們身上有毒，不能吃，卻偏偏經常搶著吃我們釣魚的餌。釣了上來，費勁解開，有的孩子將之處死出氣。

河豚雖有致命的劇毒，但我們小時候吃過。用來煮粥，甚為鮮美。那是雷叔教我們如何清理、烹煮的：只要把附在脊骨的深色血塊似的物質去掉便可。即便如此，很多人還是不敢吃。是不是帶毒的魚都如此鮮美？泥鯭、刀甲、老虎魚和鯆魚都屬此類。

雞泡魚另一個令人討厭的原因是咬人。咬手指腳趾還說得過去，但咬的地方不對就顯得下流。大人們在海裡工作時為了節省乾衣服，大都裸著身子下水。摸蠔時蠔船要不時移位，故不時要上水，旁邊駛過的漁船上的婦人（我們稱為蜑家婆、蜑家妹）經常被嚇得躲到船艙裡，赤裸著身子的蠔民卻是旁若無人。有一次，我們隔鄰蠔埔的再叔在水裡工作時突然大叫，喊著說自己的陰囊被螃蟹的鉗（《荀子》稱為「螯」）夾住不放，我們初時覺得好笑，但見再叔痛苦不堪，我們便漸生憐憫，並想像如果是自己遇襲又如何，隨即收斂了取笑，顯出了關心。父親過去幫他解開了被蟹棄下的而仍緊緊箝住的那隻蟹鉗，只見血流如注，這時才止了哭。父親說：「你肯定在水裡尿尿，引來了蟹！」並接著說：「幸好不是雞泡魚。牠們會到處游走，遇到暖流，找到源頭，張口就咬。以前就有人生殖器被雞泡魚咬掉了一口呢！」我們聽了害怕，本來因害羞而不脫褲子下水，此後就更不敢不穿。

拖網與垂釣

趕盡殺絕從來是最殘忍的捕獵方法。但其他方法就不殘忍嗎？

海上與我們為鄰的大拖一直都在進行最殘忍的捕魚法。「大拖」是大型拖網漁船的俗稱，它們馬力強大，從主桅兩邊把臂胳一伸，兩個巨網一下水，加速前進，不一會，兩條胳膊舉起來，拎著滿載大小魚蝦的口袋，往船艙上傾倒。這樣的捕魚方式叫拖網捕魚法，由於威力巨大，破壞力強，把魚蝦大小通殺之餘，也毀​壞水底的生態環境，不計其數的海洋生物無家可歸，因此近年香港已立例禁止。

我自小喜歡釣魚。長大後才領悟到願者上釣的道理，其實更準確的是貪者上釣。早期水質很好，站在過膝水位的海邊把魚絲往外一拋，不一會就能釣上魚，有時會有成人手掌大小的黃腳鱲​。最難忘的是撐著魚盆出海釣魚的樂趣。我乘的是用鐵片打成的長方形魚盆，本是海鮮檔用來賣魚用的，那時身輕個子小，拿它當小船。放學後，扛著魚盆，帶上漁具，往海邊跑，把魚盆往水裡一放，跳到盆上，雙手插到水中一下一下往後撥，不到二十分鐘便到深水處，開始垂釣。上釣的有大有小，最刺激且難纏的是藤鱔或白鱔上釣時在水中旋轉翻滾，我用力與牠搏鬥，牠不斷轉動身軀，直到被扯上了魚盆，還在捲動，弄得漁絲一圈一圈的纏在牠身上，費了好大功夫才能解開。暫且把牠養在盆裡，不斷在我兩腳間蠕動亂竄，我開始覺得於心不忍，但又捨不得晚飯的這一道菜色和母親的誇獎。有時一次釣到兩三條鱔加幾條魚，收穫頗豐。在烈日下曬上兩三個小時，完全沒事，因為喜悅和刺激帶來的過癮和涼爽，把酷熱全都驅散淨盡。

魚蝦之樂

魚蝦蟹蠔各自有其生存方式和價值。所謂有用無用、長得醜、傻、笨、討厭、惡毒等，都是我們人類對牠們妄作判斷而成的屬性。「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牠們自己有存在的法式，只是不幸落入與人類交往的世界裡，相互觸碰後產生了價值判斷。冬日裡當八爪魚被我們抓到，自衛地噴出墨汁，試圖擺脫敵人。當我們下手捉牠，牠用爪上強力的吸盤吸住我們的手臂，以為可以殺死我們。我們稍覺痛楚，把牠拔掉，發出「啪啪」響聲，覺得好玩，隨即笑牠螳臂擋車。除此之外，那些螃蟹、鱸魚和雞泡魚，在文人筆下都可以成為寓言故事，譬喻社會，領悟人生。

很多年後才想到：魚若有靈性，該怎麼看我們人類？大概不外乎自私自利，爾虞我詐，忘恩負義，不一而足。有多少人能如《列子》所載的那個無機心的人，到海上去，海鷗紛紛下來與他親近？白䱟也看出孩子們沒有機心，自由暢泳之餘，也會過來親近我們。我想是因為牠們保存了童心，懷著童心去與無邪的童子交往。後來我們長大了些，童心漸失，從此再也沒有白䱟親近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