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佢點讀】六位作者在偵探冰室打躉講故，陳浩基率先講〈二樓書店〉

《偵探冰室──香港推理小說合集》
作　者：陳浩基、譚劍、文善、黑貓C、望日、冒業
出版社：星夜出版

陳浩基〈二樓書店〉

「阿迪，你昨天半夜有沒有回來書店？」

「沒有喔，怎麼了？」

「倒沒什麼，也許是錯覺罷了……」

英姐若有所思，瞄了書店大門一眼，讓兩手捧著十數本《中國二○二○：市場危機》的阿迪不明所以地呆立在櫃台旁。

位於西洋菜街的薈蘭書坊是旺角區的老牌二樓書店，人稱「英姐」的譚珏英是現任店主。這家書店開業差不多有四十年，見證著本地閱讀風氣興衰起落，而英姐在這書店已工作了差不多三十個年頭。二十年前舊店主準備移民加拿大，打算將書店轉讓予他人繼續經營，身為資深店員的英姐便把心一橫花光積蓄接手親自當老闆。想當年她打工時一向被暱稱為「小英」，結果「升呢」當上店主後，老主顧們紛紛改口尊稱一句「英姐」，這綽號便伴隨她快二十年了。

雖然薈蘭書坊是區內數一數二歷史悠久的書店，它的店面卻相當狹小，只佔一幢五層高、樓齡超過六十年、名為「順風樓」的唐樓的其中一個約五百呎單位，開業至今從沒搬遷過。同區大部分二樓書店都逃不過因為業主加租而須另覓新舖甚至倒閉的命運，唯獨薈蘭書坊能夠無視樓市升跌，年復一年在原址經營──順風樓的業主胡光是位「隱形富豪」，七十年代因為炒賣油尖旺地皮致富，書坊創辦人、亦即英姐的舊老闆跟他是同鄉，他便將單位以低於市值九成的租金租給對方。據說胡老先生願意以廉價出租，背後有個教人憫然悵惘的故事：胡先生未發跡前，一直與妻子為生活打拚，怎料妻子有外遇，跟富有的情夫遠走高飛。心碎的胡先生卻深信太太終有一天回心轉意，所以即使數年後他靠買賣地皮物業謀利，也沒有賣掉當年兩口子居住的小單位。這單位後來便成為了薈蘭書坊，而「薈蘭」正是他妻子的名字。英姐當年從老闆口中聽到這段佳話時，也不禁鼻頭一酸，猜想胡先生仍在苦等太太回頭，萬一對方歸來，可以從店名知道丈夫未忘舊情，願意再續前緣。

這三四十年間，書店一直維持著原來的經營模式，既沒有擴充店面，也沒有改變業務，店門外那個寫著「薈蘭書坊 辛酉年四月 胡光贈」的紫檀木製匾額，一掛便掛了快四十年。書店人手亦一直保持小店的規模，在書市興旺、客似雲來的八九十年代，書店有四個員工輪班工作，而在頂多只有週末才有較多讀者光顧的今天，為了節省開支，英姐只聘用了一名全職和一名兼職店員──反正身為老闆的英姐凡事親力親為，請再多的員工也無用武之地。

「英姐，妳說什麼錯覺？」已在書店全職工作了六年的阿迪將書本放上書架後，向英姐問道。

「今早開店時，我覺得鐵閘鎖頭有點怪怪的。」

薈蘭書坊從早上十點營業至晚上十點，每晚打烊後，英姐或阿迪會「埋數」結算當天的營業額，將垃圾放到店門外的梯間讓清潔工處理，關上店門鎖好，再拉下金屬捲閘，掛上鎖頭。上班不到四個月的兼職店員卓琳沒有鑰匙，平時開門關門都由英姐和阿迪負責，就看誰值早班，誰值夜班。這天早上十點，英姐回到書店門前，蹲下用鑰匙打開鐵閘的掛鎖，卻發現異樣。

英姐平日打開掛鎖，都是用右手從口袋掏出鑰匙，以左手抓住鎖頭，插進匙孔往順時針方向扭半圈，鋼芯便會「啪」一聲的彈出。可是今早她卻發現無法讓鑰匙插入匙孔，仔細一看，才發現掛鎖扣在鐵閘上的方向顛倒了，她要將鑰匙上下反轉才能開鎖。

這個動作，令她大惑不解。

過去二十多年，英姐都習慣將掛鎖從左往右穿過捲閘的圓孔再合上，昨晚值夜班的是她，她幾乎能肯定自己以相同的手法上鎖。然而，今早掛鎖卻是從右往左穿過閘門圓孔，所以她要將鑰匙反轉才能插進去。

英姐知道阿迪通常跟自己一樣以相同手法上鎖，不過阿迪是個不拘小節的廿來歲年輕人，假如他提著重物、趕著回家，有時亦會將鎖反轉合上。因此，英姐今早發現鎖頭有異，最先聯想到的便是阿迪在她關店後曾回過書店。

可是阿迪否認了，英姐亦相信對方沒有撒謊的理由。

「會不會是昨天的垃圾太多太重，或者因為剛好手機響，打斷了妳的動作？」阿迪聽過英姐說明後，隨口說道。

「也許吧……」英姐想不起昨天關門時有沒有用過手機，不過日間的確有一批台灣的新書送到，丟棄的紙箱比平日多數倍，她要多花十分鐘才清理好廢物。然而，她總感到有點兒不對勁。

「英姐，妳一定是偵探小說讀太多吧。」阿迪換上一張嬉皮笑臉。「現實裡哪有這麼多不解之謎啊。」

英姐是個書癡，從歷史到政治、天文到地理、純文學到網絡小說她無所不閱。她特別喜歡閱讀犯罪推理小說，卜洛克和松本清張是她的至愛。相反，阿迪是個「偏讀家」，獨獨鍾情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的名作固然愛讀，就連古早的還珠樓主和平江不肖生，或新近的鄭丰及喬靖夫等等，他亦能如數家珍般暢談這些作家筆下的角色門派、恩怨情仇與武功路數。

「又或者是有『不乾淨的東西』偷偷潛進你家，摸走了你的鑰匙，昨天半夜回來書店……」英姐挑起一邊眼眉，微笑著說道。

「哎，別、別說了。」阿迪摸摸鼻子，繼續將新書上架。雖然阿迪是個高頭大馬的熱血青年，俠氣干雲的他曾在旺角街頭為了一個執紙皮的老婆婆單人匹馬與五個食環署職員對峙，但他對幽靈鬼怪沒轍，別說恐怖片，就連恐怖小說也不敢讀。每次他吐槽英姐，英姐便將話題帶到靈異怪談作弄他。

大概因為這天是星期六，顧客比平日稍多，英姐很快便不再將早上開鎖異常這樁小事放在心上，畢竟她要掛心的事有更多，像是發行商送錯書、出版社行銷人員上門推銷新作、熟客致電留書訂書等等。由於網購興起，書店利潤逐年下跌，英姐在阿迪慫恿下為書店增設了郵寄服務，利用速遞或郵遞將新書寄給用電子付款的顧客──不過由於人手不足，這服務只提供給部分熟客，始終只有「兩個半」人員的小書店不足以跟擁有數百名員工的大型網上書商相提並論。

黃昏六點兼職店員卓琳回書店上班，英姐便下班，順手帶了新書《你的西藏，我的圖博》回家。英姐對西藏問題認識不深，所以這本由藏人作家親撰、以歷史及文化角度來闡述觀點立場的台灣出版書籍讓她很感興趣。

數天過去，英姐漸漸淡忘「掛鎖之謎」，可是在星期四早上，相同的異樣再度呈現在英姐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