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佢點讀】你永遠只看見我活得有多好，我的生活永遠值得羨慕
text/游欣妮．聲演/香港聖公會何明華會督中學宋嘉寧、李嘉琪、馮子晴 · 2020-10-31
十月送上校園版「點聽」，由香港聖公會何明華會督中學三位同學宋嘉寧、李嘉琪、馮子晴，一同聲演游欣妮老師作品《看見看不見：游欣妮短篇小說集》一個章節。
《看見看不見：游欣妮短篇小說集》
作者：游欣妮
出版社：突破
杯
你永遠只看見我活得有多好，我的生活永遠值得羨慕。
一、瓦杯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非常厭倦了。有時我甚至巴不得有人一個不小心把我摔個粉身碎骨，讓我壯烈地犧牲，至少還算有個悲壯的離場，可惜上次摔的一跤夠我遍體鱗傷，疤痕卻不夠深，我還是得忍著痛勉強過活，不情不願地讓時日磨平那淺薄的破口。如果我崩裂的傷口夠尖銳，或者也能脫離這種卑屈的生活，可惜我太粗糙了，皮膚骨骼一切都太粗糙了，那麼堅韌那麼耐用。
我最喜歡的是柚子蜜，那酸酸甜甜之中滲出的淡淡清香滿盈，那片額外加入的檸檬，於餐廳和食客而言，許是為了雅觀；於我卻有多一重的意義。因著這片檸檬，我頓覺通體清新，精神煥發，就像一場足以讓我脫胎換骨的沐浴，可以抵銷那積累的惱人的濃烈味道。而且，喝柚子蜜的多是柔軟的嘴唇，可能是孩子的小嘴，或溫婉的女士那些經常塗潤唇膏作保養的朱唇。即使檸檬茶裡也有檸檬，甚至不止一片，但那濃厚的紅茶留下的圈圈茶漬已叫我鬱鬱寡歡。可是，就如唱機經常播放的歌曲般：「命運不得我挑選……」我偏愛柚子蜜，卻更常喝到那苦澀的黑咖啡，熬煮多時的黝黑濃液注滿我身，粗獷的嘴湊近，緊盯積滿濃稠咖啡漬的牙縫，我的命益發苦澀。
如果我是一片通透的薄瓷，即或逃不掉嘴唇的親吻，至少不用每天被玷污，在強吻之間苟且偷生，在乾燥龜裂的、油膩豐厚的陰霾之下委屈度日。
二、凍飲膠杯
我討厭那些四季不分的麻木，也討厭人們的粗暴。長年累月的寒氣使得我脾胃虛弱，整日通體冰冷，嚴冬中的冷，尤其教我痛徹心脾。日積月累的風霜，在我身上留下淺淺的傷痕，一道道紋理卻總不裂開，這份頑固的堅忍，使我始終無法離開這種痛苦的生活一死了之。每天不停歇的灌飲糖漿糖水，只給我帶來嚴重的糖尿病，令我飽受折磨。因為我的堅韌牢不可破，根本沒有人會善待我。人們願意輕輕放下我的一刻，是因為我體內注滿了他們渴求的清涼滋味，一旦滿足了口腹，我再無利用價值，只會給一手抓起，直接摔往那污穢不堪的碗盤裡。
兄弟的生活叫我艷羨，不冷不熱的清水就是最佳的養生滋潤補品，多羨慕他們可以天天養生。我不貪戀世界，我知道只不過是自己命硬，在世受苦受難的日子長，才渴想能有稍為強健的體魄，不致百病纏身活受罪。奈何我窮一輩子的想望，也未夠幸運有這點福分。
三、矮塑膠杯
我的存在，無甚意義。每次有人坐下，我便火速被放到他們面前，如果有人碰碰我，甚至拿起我，已是非常難得。可惜的是，我多半只會被推開，挪到靠邊的位置，遠離大家的視線範圍，哪怕有些人剛使用了我，轉眼仍是肆無忌憚地一把將我推開。在這裡沒有人、沒有物的生活比我更清心、口味更淡。我總是羨慕他們可以嚐盡百味，甜滋滋的也好，苦澀的也不要緊，至少各種口味都品嚐過。
我的苦是不一樣的，我的苦來自別人的輕視、自身的卑微。很多時我喝的水看起來澄明，其實那不過是別人用來清洗刀叉匙羹的濁水。每次人們木無表情地拿起餐具，恣意地用種種「兵器」撞擊我的腹腔，我都心如刀割，每個因撞擊而發出的聲音，都是我的悲哭哀號，可恨的是似乎永遠不被聽見。我常不自禁幻想，要是在天寒地凍的日子，有人能慷慨地給我一杯味道濃郁的熱飲，為我的寒冬加添點點滋味和溫暖，夫復何求。
我比他們差了些什麼呢？同樣長得那麼矮小，我們相差的不過是我及不上他們一身如貴族般無堅不摧的材料，仔細看的話，他們甚至長得比我矮小，而且全都比我胖，比我笨重呢！炎炎盛夏裡，我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兄弟聲色犬馬，酒池肉林。我們都是同一塊料子，他除了長得比我高，根本沒有什麼比我好，偏偏他這般受歡迎，每次出現都華麗登場，讓人眼睛發亮。他們一出現，人們十居其九都趕緊趨近迎上，為了一刻透心涼的身心舒暢。看到許多人對他們愛不釋手，緊緊執著不放開，甚至毫不介意的被他們的淋漓冷汗沾濕，我不否認我嫉妒得咬牙切齒。他不過是長得比我高一截而已，就因為那一點高度，我就要承受這樣的差別待遇嗎？我淺嚐清水的時候、被那些濁水嗆到的痛苦時刻，他們不但能嚐到美味，滿足口腹之慾，更能獲得大眾的關注與偏愛，這個世界公平嗎？我的清心寡慾是被逼出來的，可以的話，誰不想嚐遍百味，嬌縱味蕾？
於我而言，如能讓舌頭真真切切的嚐盡百樣好味道，才算真正的不枉此生。然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畢竟我是如此的多餘，世界對待多餘的東西，從不手下留情。
我永遠只看見你活得有多好，你的生活永遠值得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