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佢點讀】如果能為過去點唱一曲，哪一首是你的故事？

《街區味道：青年創作文集》——〈一曲寄心聲〉
作　者：莊瑩
出版社：突破

家和萬事興

我是陳招娣，我想點一首歌給王招娣。

那年十三歲，你第一次來到新蒲崗的製衣廠。你站在門口，看著許多女孩來來往往。她們與你一樣，剪了一頭短髮，髮尾外翹，及至後頸處，勾到耳後，露出雙耳，看起來精神爽利。你上身穿著碎花短布衣，下身穿著黑色長褲，提著三層式搪瓷飯壺，兼握著一條純棉白手絹。廠裡的大門打開，你隨著人群進入，手心不停冒汗，反復檢查口袋裡的身分證。

法例規定工廠只能僱用十四歲以上的童工，母親替你向鄰居借了一張兒童證，上面沒有照片，只有姓氏和出生日期。王姐姐四九年出生，你從十三歲的陳招娣變成十五歲的王招娣，你不斷提醒自己姓王，不是姓陳。幸好廠長沒有多問，很快給你安排了一個崗位，找一個阿姐帶著你，開始學剪線頭。

剪線頭的工具並非平時勞作常用的剪刀，它沒有握柄指環，像一隻鐵製的大蟹鉗。旁邊的女工接過一件又一件恤衫，找出線頭，一剪，線就斷落。你也學著她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按在刀片末端，把線頭放在刀片的開合之處，兩塊刀片合上，又彈開，線斷了。你發現這確實比剪刀省力，像車站裡的人為乘客剪票，像郵局裡的人為郵票蓋章，很簡單，一下一下，輕鬆利落。一下一下，就能剪出斗零、一毫、兩毫……

你正沉醉在第一次剪線頭的快樂裡，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走鬼」，與你同齡的女工變得慌亂起來，她們拉著你一起跑，跑到廁所裡頭。這些女工年齡都不足十四歲，所以每次勞工處派人巡查，大家都要立刻躲起來。你躲在廁坑邊上，覺得有點臭，不知道要躲到甚麼時候，不知道會不會被發現。也許廁所也不太安全，你跟著其他人悄悄竄到後樓梯，跑到街上。

你明明沒有偷吃大米，卻像一隻老鼠般四處奔逃。

你蹲在街頭，有點迷茫。從今以後，你不再握筆，只需握著一把線剪。只有線剪可以很快剪出錢，然後把落入口袋的硬幣帶回家，填補家中貧瘠的空洞。
其實你想握筆，但你不敢說。

先前父親患上肺病，突然逝去，家裡像有一個無形的屋頂猛地塌下來。當時就讀中一的大姐毅然輟學，隨母親到工廠工作。父親去世那天，母親靠著圓形的小餐桌坐下，乾澀的眼睛佈滿血絲，乾裂的嘴唇不斷顫動，卻說不出一句話。大姐抿緊嘴唇，沒有流過一滴淚，只抱著二姐和你，還有小弟。

你記得她跟你們說，爸爸不在了，四姐弟要同心協力，撐起這個家。父親經常教你們團結努力，唯有如此，風吹雨打都打不散。後來，二姐小學畢業後也立刻到外找工作，賺錢養家成為你們最重要的任務。

你小學畢業的時候，被派到一所區內的中學，但你告訴母親，你考試不及格，沒有派到學位，然後順理成章到工廠上班。其實你知道無論如何都沒有機會上中學，鄰居經常談到女孩讀書無用，供書教學十多年，最終都是潑出去的水。你覺得母親也是這樣想，女兒工作補貼家用，讓弟弟讀書出人頭地，才是實際。

家裡只有一張兩尺半的碌架床，母親，小弟和大姐睡床，你和二姐睡地板。你摺起小學會考的成績表，把它推進床底的間隙，一直沒有人發現。

畢業那天，你回家後，把一小塊肥皂切碎，倒入空的杯子，加水攪拌。你覺得以後要像大人一樣工作，就不能再玩小孩子的玩意了。你想再吹一次泡泡，你走到門口，拿起吸管，沾一沾肥皂水，吐氣一吹，一個個透明的小球徐徐升起。它們如琉璃，如水晶，七彩流轉……

小弟看見了，興奮地把它們戳破，美麗的幻象瞬間從他的指尖消失。你捏一捏他的臉蛋，學著大姐的口氣教訓他：「你要生性啦，知不知道？三個家姐都在供你讀書，媽媽也很辛苦，養大我們不容易。」

母親很辛苦，每天在工廠加班以後，背著一大袋膠花回家，先給你們做晚飯，然後哄小弟睡覺。深夜十一時，她的頭微微前傾，搖搖欲墜，卻還是撐起眼皮，靠到火水燈前，用鐵線串起片片膠花瓣。她從早到晚，不曾停歇一刻，父親離世後，她更是身心交瘁，時常心神恍惚。

那時香港水荒，政府制水，每四天才供水四小時，住在樓上的人每天都叫樓下關水喉。以前是父親排隊取水，取水就像上戰場。水源不足，輪候時間過長，便你爭我搶，吵架毆鬥。曾經有婦女為了爭水，隨手拿起裝水的鐵桶攻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告上法庭。後來換成母親取水，她拿著兩個大膠桶，安安分分地排隊，但也許是不適應這份「新工作」，有好幾次都忘記要取水。

某一天晚上回家，你們發現藍色的膠桶裡沒有水，紅色的膠桶只剩一小盆水，應該是前一天剩下的。母親過於忙碌，忘記取水了。你們面面相覷，家裡一片寂靜。你找出紅A牌的小花灑廣告，似模似樣地讀出用一加侖水洗澡的步驟。當你拿著澆水器，打算像澆花一般淋濕全身時，全家都笑了。

吃不飽飯談甚麼讀書？成績又不能換飯票。那時候，你認為到工廠打工是唯一的出路。剪線頭，剪出頭。母親開心，姐姐弟弟都開心。只要一家人和和氣氣，團結一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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