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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學|親情斷捨離!一個電話號碼見證女兒對父親的期盼與失望

彌雅清楚記得她小時候自己是沒有電話的。到了五六歲,想玩電話裡的遊戲時,要向爸爸借。爸爸的規矩訂定得清晰嚴格:每次借用時間十分鐘,在某種情況下不許借用――例如在酒樓和長輩飲茶時不得借用,在室外不得借用,在地鐵沒位子坐的時候不得借用,每星期至多可以借用五次,而且這五次包括打電話和接電話(後來家裡已經再沒有裝上固網電話了)……這種十分鐘一回的「借」的生涯,使彌雅特別珍惜用電話的時間,她幾乎每星期都計劃好這五次的借用期,還鄭重要求姐姐和媽媽不得打電話到爸爸的手機裡找她。她們笑她,還故意打電話找她,一家人吵吵鬧鬧的,樂也融融。

但這一切在爸爸媽媽離婚時全都結束了。彌雅升中四時,爸爸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很無奈地提出離婚。一家人都非常震驚、傷心欲絕,包括爸爸自己。爸爸很窮,贍養費付不出,只留給他們一個未供完的單位。媽媽接受了,也不為難他。

姐姐那時剛上大學,須要交學費,家裡比平日緊絀得多了。不過,媽媽還是買了一個新的電話給姐姐,並囑咐她在大學裡好好讀書。她本想把姐姐那個舊的留給彌雅用,但是離開了的爸爸卻偷偷特別去專櫃買了一個同款的給彌雅。媽媽知道後很生氣,爸爸哀求媽媽說:「我怕自己再沒有機會送電話給她了――我答應過自己,她升中學我就送她一個,耽誤到今天,我忽然才發覺自己沒有多少這樣的機會了。你就容忍我這一次吧。」媽媽嘆息著答應了。彌雅剛好經過,聽見了離異了的父母的對話,心痛得幾乎把嘴唇咬破了。幾個月後,父親就移民到台灣去了。走前兩星期,父親還打來問她電話是否好用。她不知該說甚麼,只懂得看著地面點點頭。她和爸爸往日的親熱一時間不知道哪裡去了,因為她不懂得如何面對這樣的他。彌雅最受不了的是如今爸爸有了個小男嬰,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寵愛自己了,他人都走了,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彌雅的手開始用力,她很想把手機捏碎。

父親走後,母親那份微薄的收入,就成了全家的經濟來源。爸爸不定期寄來的錢實在難以應付供樓之後的家計。說母女三人很窮嗎?也說不上。只是彌雅和姐姐都無法參加很多本來計劃了的活動。例如姐姐無法到外國去做交流生了,因為她若走了,她的幾份補習工作就沒有了。彌雅升上高中,學校有好些活動她也沒法參加。她有點惱恨父親,惦念之情卻更深,她更懷有一種淒美的想法――那就是爸爸浪子回頭,一家人恢復以往的幸福。只可惜他們沒有聯絡了――除了一個途徑:父親其實知道彌雅的電話號碼――因此彌雅特別珍惜這個號碼。

母親的輕微抑鬱總算在離婚兩年之後得到了紓緩,她開始建立自己的生活了。她去學做黏土花,做手縫布袋,做得很好,因為眼光精到而天分高,媽媽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品牌,她做的飾物在網上賣得很好,弄得她下班後忙個不停。晚上,她連看電視的時間都沒有。姐姐畢業後,加入了媽媽的行業,媽媽如虎添翼,兩人在公餘時終於走上了創業之路。姐姐因為對年輕人的需要有觸覺,進一步把媽媽作品的美感和受歡迎程度提升了。母女倆一天到晚在研究新的款式,弄得彌雅有點局外人的孤獨感。這種時候,她特別掛念父親。

一天,她從大學宿舍回家,抱住媽媽說:你現在只疼姐姐,不理我了。媽媽說沒有的事,不理你的,是你阿爸。彌雅的心登時像給插了一刀。五年了,爸爸從未打過電話給她。他真的是當年那麼疼她又那麼有原則的父親嗎?

再接到他來電的時候,爸爸的話很奇怪:「我只是試著找你,想不到仍找得到。」

機場的接機大堂燈光敞亮,幾家食肆仍開著門做生意。人一批一批從海關出來,彌雅一個一個地細看,可就是看不到爸爸。她到處張望,看看時間,覺得爸爸是不會回來的了,正準備往機鐵走,卻忽然給人一把抱住。一個光頭的男人用胖胖的手臂擁抱著她。她掙扎著把他推開,才發現那人正是爸爸。

她一下子呆住了。父親不但變成禿子了,還胖了許多。她激動又失望,但親情瞬間勝過一切,她一面哽咽一面說:「爸爸,我們回家吧。」可她沒記得告訴父親,她們已經搬了新家。

爸爸搖搖頭:「我訂了酒店。」彌雅看著他,一瞬間好像懂事了。她接過他手上的小行李箱一直往前推,但行李箱的輪子不斷轉向,推起來不順利。她往機鐵走。爸爸拉住她說:「坐巴士。」彌雅有點懵了,就和爸爸輾轉來到巴士站。

車上,爸爸不斷說著些甚麼,彌雅聽不清楚。夜色很美,沿海走著的車子,一如夢幻地把她和爸爸放置於同一個空間裡。冷氣有點大,掩飾著她的胡思亂想。她很想把頭放到爸爸肩上,但是她沒有。她總覺得只有這樣正襟危坐,才是對得起媽媽的公道做法。車程很長,長得像一輩子,漸漸的,她再也不是原來的彌雅了。巴士到了深水埗。下了車,他們很吃力地相繼移動著行李箱,來到一家賓館。聖經說,人的一生只是客旅,彌雅忽然想哭。這是因為此話的悲涼,不因為父親。

那是一家收費便宜的旅館,可幸還是有牌照的。她跟著父親走進去,接待處的女人十分禮貌地垂著頭,正眼不看他們,就好像他們是來偷情的。這種儀禮卻冒犯了彌雅。「爸爸!」彌雅高聲說:「我不送你上去了。」父親點點頭,說:「你在這兒等我,我們出去吃點東西。」此刻,櫃檯後的女子才偷偷看了他們一眼。莫名其妙的不正當感幾乎把彌雅吃掉。

到他們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潮州菜館時,彌雅才明白爸爸回港的原因。他借了些錢回來,要留在香港了。彌雅心裡湧出非常複雜的感情。她覺得那可能就是高興了。可她忍不住問:「那麼阿姨和小弟弟呢?」爸爸說:「沒了,離婚了。」

「不是吧?」爸爸怎麼又來一次離婚?彌雅的心湧起一陣不屑的感情。「爸爸這是為甚麼呢?你總不能經常這樣啊!」

爸爸凝視著彌雅,被肥肉進攻而變小的眼睛霎時間紅了。他臉上的一點點油光在流動,慢慢聚積在鼻子兩側的坑窪,不恰當地發亮。他的法令紋一直繞行到嘴唇底部,幾乎連接在一起。和往日一樣,他唇線清晰,但因此其顫抖也顯得過分地清楚。只見他的鼻翼一下一下地張合,鼻水一點一點給擠了下來。彌雅忍不住遞給他一片紙巾。這不是她認識的爸爸。他只是一個酣色的、有點像爸爸的潦倒大叔。

「那孩子,不是我的……」忽然,爸爸失聲痛哭,他哭起來沒讓人同情,因為相貌很醜,像一個老孩子在歇斯底里地大笑,一面笑一面喘氣。彌雅非常不安,她反感地站起來想逃跑。兩碗魚蛋河忽然大力地降落,湯花四濺。侍應一陣風似的轉身而去,留下龐大的逃跑的陣風,把兩人都驚醒了。

「爸爸,不要哭。」彌雅小聲說,她伸出手去按住他變得圓圓的肩頭,像一個老師在安慰一個失控的學生,傳遞的不是安慰,而是管理。

「我抱他、餵他,教會他騎單車,為他做飯盒,送他上學……」他說:「他媽基本上不照顧他的。我在家照顧孩子,她打理三家飯店……」爸爸一直說,不能停下。彌雅不接受這樣的爸爸。他抽氣的聲音過分地具有攻擊力,冒犯了她。

「……然後,一天,來了一個男人,說是孩子的生父,你細媽竟然點頭確定了。」

彌雅瞪大了眼睛。「別這樣說,我可沒有甚麼細媽。」

「我堅持孩子要去驗 DNA 。他長得像我。」

「結果呢?」

「結果還用說嗎?我蠢,為了別人的孩子,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女兒,我對不起你們。現在,我……我好想回家。」

「不行!媽媽不會同意,姐姐也不會。」

「女兒,可憐可憐我吧。」

「不行,這對我們不公道。」

爸爸不做聲了。他用力夾起一條河粉,看著它滑下,掉回熱湯裡去。

「爸爸,這樣吧。你回來,媽媽和姐姐都不知道。現在,請你先回到旅館睡一夜,我把電話留在家裡,讓媽媽聽見它響。如果她接聽,那就算是你們的緣分吧。到時就交給你自己說服她了。」對,彌雅明白自己正用一個謊話來管理父親的激動。

很久之後,爸爸點點頭,然後沒再說話。彌雅心裡禱告:「天父,求祢不要讓他找到我們,我不要他回家。」禱告完了,她非常吃驚,她原來可以求上帝助她說謊。她問自己:我有這麼恨爸爸嗎?

第二天一早起來,彌雅看著電話發呆。她把電話卡拔掉了。她推門去偷看依然熟睡的媽媽和姐姐,然後自個兒出外,乘車到迪斯尼外的迪茵湖。這是不用錢就可以到達的迪斯尼「景區」。她告訴同學她去過迪斯尼,而且是爸爸帶她去的。其實她就只到過這個湖。此刻風和日麗,遊人不多。她慢慢地繞著湖岸走了三四個圈。她不要爸爸找得到她。這是為甚麼呢?這麼多年的期待,難道只見一面就夠了嗎?不,不是夠了,而是太多了。此刻的她同時在考慮另一個問題――這個電話該怎樣處置?她伸出手臂劃出一個大弧,她要把它扔到湖裡去。

可是,手回到身側時,她發現自己仍緊緊握著那部手機。「我不能亂扔垃圾。」她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她找了個可以坐下的地方,把小小的電話卡從書包的內袋掏出來,再度安放到手機裡。她查看一切的來電顯示和信息。沒有一點動靜。她開始懷疑昨夜發生的一切。父親返港了,「浪子回頭」了,他們就能變回她小時候那樣子幸福了嗎?當然不。多了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家,家太擠了。那個小男孩不見了父親,會怎麼樣?還是叫他回到台灣去湊仔好了。她撿起一片碎石,扔進平靜的湖水。淺淺的漣漪很快就平復。她搜尋昨日通過的電話。父親的號碼仍然清清楚楚地顯示在那裡。然後,她離開迪茵湖,來到真正的迪斯尼樂園,用補習得來的工資買了張票,進了園區,默默地排隊玩遊戲。她玩了一種又一種,把久遠的夢想變成眼前的現實,然後親手殺掉這現實。

黃昏,母親端出湯來。蒸魚的醬油是她自己調的,生抽、老抽、糖和水。姐姐回來吃飯。一切如常,都有法度,包括安放傷口的位置。 彌雅忽然說:「媽媽,姐姐,我更換了電話號碼。」

胡燕青@《香港文學》

本港寫作人,前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目前已經退休,專注於翻譯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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