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圖書館碰著他!邂逅於書海:一段如流水般柔和的愛情
text/梁科慶@《香港文學》 · photo/iStock · 2025-06-04
「原來妳是圖書館館長,妳不是可以看好多好多的書麼?這份工作真令人嚮往。」初相識的人大都表情誇張地向 Rainbow 表達這種一知半解的羨慕。
初入職的那幾年,Rainbow 總不厭其詳地告訴對方自己的實際工作,包括場地管理、人事管理、館藏管理、財務預算、活動推廣、館務運作等等,還包括無日無之的市民投訴,既有瑣碎無聊的,也有死纏不休的,總之就是忙得有苦自己知。後來,漸漸察覺要在短暫的客套交談之間改變人們的一知半解,難度之高,近乎把黃子華帶到大片草原上講笑話,逗一群山羊發笑。所以,她學乖了,每當聽見類似的羨慕,便這樣回答:「你說的不錯,我們每天都看好多好多的書,但只限於封面和書脊,部分同事需要瞭解出版資料的,便多掀一頁版權頁。」如果對方仍感興趣,Rainbow 才稍加解釋。不過,大多數的情況是,對方接不上口或改換話題,Rainbow 也樂於跟對方改談天氣、旅遊、八卦新聞等輕鬆話題。
在不用上班的日子談圖書館,實在太沉重了。
而且,誰會明白她的沉重?
一般人對圖書館長的印象或想像,是上年紀、古板、不苟言笑的文職人員。正如經典電影《奪寶奇兵》裡的嬤嬤級 Librarian:頭髮花白,滿臉縐紋,鼻樑上架著老花眼鏡,孤伶伶地坐在櫃檯後面,拿起圖書館印章,不斷機械式的在書上蓋印。
從前,Rainbow 不時想像自己的晚年也許是這個模樣度過,所不同的,並非坐在櫃檯後面(因六十歲退休,沒法賴在圖書館不走),而是坐在家裡的搖椅上,孤伶伶地打毛冷,腳邊伏著一隻老貓。
Rainbow 的性格內向、文靜,不擅長交際應酬,朋友不多,加上週末、假日等約會的黃金日子她或需在圖書館值班,工作時間又長,上「早更」時自動加班,處理沒完沒了的文件,通常跟「晚更」的同事一起下班,那個時間,人家早已吃完晚飯、七時半播放的電影亦已看了半齣,相約朋友消遣,雖會遷就你?日子一久,社交圈子變得愈來愈狹窄,舊同學因見面減少而日漸疏遠,儘管她才三十出頭,孤獨終老的念頭愈來愈濃,直至兩年前她接受友德的追求,才慢慢恢復對戀愛和婚姻的憧憬。
「岳――」
友德沒掩嘴巴,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吐出來的噯氣混了紅燒牛肉、大蒜、乾蒽、手作麵的氣味,這些食材若放在剛端出熱廚房的麵碗裡,一定令人垂涎欲滴,現在從友德的胃部「岳」出,登時令 Rainbow 眉頭大皺,退避三舍。她連忙掃一眼左右,幸而沒發現鄙視的目光,仍低聲埋怨友德:「肆無忌憚呀你……」
「悶嘛……」友德伸個懶腰,「人悶,自不然要放肆一下。」
「才進來不久,悶甚麼?多逛一會吧。」
「老遠從香港飛來高雄度假,這麼多景點不去,竟然逛圖書館,妳不悶嗎?」友德一心記掛前往墾丁衝浪。
「這所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規模在亞洲數一數二,而且也是著名的地標、景點呢!讓我逛一小時吧,就當作同業交流。」
「半小時。」友德噘起嘴巴,露出小孩般的不安表情。
「好吧。」Rainbow 拉長臉孔,無奈妥協。
對他,她像哄小孩。
畢竟兩人的年紀相差九年。
最初認識友德時,Rainbow 仍是個初出茅廬的助理館長。而他,則是個高中學生。每天放學後,他都到圖書館溫習,兼陪伴媽媽。友德的爸爸早逝,媽媽是圖書館的外判員工,負責整理書籍。兩母子相依為命。在Rainbow 眼中,友德是個孝順媽媽的好孩子。Rainbow 看見他,總想起她的大學老師對女同學的忠告:「擇偶的首要條件,不是高富帥,而是孝順。撇除那些家暴、虐兒等不正常因素,試想,一個在正常家庭裡成長的人,對於劬勞養育的父母,他尚且不愛惜,妳別指望他會愛惜妳。」因此,Rainbow 對孝順媽媽的友德特別欣賞,當然那時候的欣賞不涉男女感情,她只把他視作一個懂事的弟弟。
Rainbow 喜歡友德坐在圖書館裡,尤其閉館前的一小時,當大部分讀者已經離去,館內安靜得寂寞,一排排的書架像一道又一道的高牆,把她與世界隔開,沒有情味,只有冷漠。她疲乏地坐在冷清的諮詢櫃檯後面當值。在這熟悉的場所,她感到遠離日常生活的陌生。身旁的玻璃幕牆下,公園幽暗,路人寥寥無幾,看見路燈照著空蕩的球場,她會有一陣恍惚之感。那時候,友德若在圖書館,他總坐在窗前溫習,友德媽推著書車穿梭於書架之間,把讀者歸還的書籍放回原位,經過友德身旁時,兩人相視微笑,互相鼓勵加油,母慈子孝,Rainbow 看在眼裡,感受到人間有情。
若沒其他讀者查詢,友德有時向 Rainbow 請教功課,Rainbow 亦盡力相助,她希望友德在公開考試取得佳績,順利升讀大學。不知是否受 Rainbow 影響,友德報讀 Rainbow 的母校作為第一志願。後來,友德如願以償,果然成為 Rainbow 的學弟。Rainbow 遂以學姐的身份,請他吃「麥當勞」,為他慶祝,那趟可算是兩人的第一次約會。之後,友德入住大學宿舍,到圖書館的日子大幅減少。沒友德的圖書館,Rainbow 若有所失,偶然跟友德媽聊天,聽到友德的近況,即使是點點滴滴,她的心裡總覺踏實。
「台灣的圖書館真奢侈。」友德跟在 Rainbow 背後走了一會,拋出一句奇怪的評語。
「何以見得?」Rainbow 不期然停下腳步,一頭霧水的回望友德。
「在香港,妳不是經常頭痛書多架少麼?」
「那又怎樣?」
「妳看這些書架。」友德牽著 Rainbow 的手,領她走進右側書架之間的通道,「他們竟把整整的一格,用作擺放展品,不止一個書架,這個範圍之內,所有書架都是這般。怎不奢侈?」
「噢!是啊……」Rainbow 這才注意到友德所指的展品,都是珍本書。館員拿書架正中的一架改裝為小型展櫃,加設上鎖的透明膠板,把展品安放其間,另加一小段文字簡介。讀者瀏覽一般圖書時,也可一窺珍本書,這樣的安排確有心思。不過,正如友德所說,奢侈得令香港的同業妒忌。
「我們整天為書架不足而頭痛,最理想的排架密度是每格預留兩、三成空間,可是,在現實裡,我們的書架每格都排得密密擠擠,仍有不少剛歸還的圖書等待上架。」Rainbow 一臉不可思議。
「或者他們欠缺購書經費,館藏量偏低,又或者台灣的閱讀風氣奇高,書被借光,書架鬆動。」
「胡說,都沒可能。」
「世事無絕對。」
世事真有絕對的沒可能嗎?Rainbow 瞧一眼友德,也反駁不來。
最切身的例子,莫過於接受一個較自己年輕九歲的男朋友,甚或未來丈夫,兩年前她敢肯定地說「沒可能」,現在呢?她早已一頭栽進愛河,沒法抽身。
友德的學業成績出眾,在大學連續四年獲得獎學金,最後一年還沒畢業已收到大機構的聘書,職位和薪金都不錯,工作大有前途。另一方面,教授有意找友德作碩士生,協助他研究新課題,亦是個難得的機會。魚與熊掌,不易取捨,友德於是找 Rainbow 商量。
那晚,友德揀了一間情調優雅的法國餐廳,兩人一起享受燭光晚餐,一起靜靜商議友德的抉擇。Rainbow 分析友德的能力和性格,認為他應選擇工作,因他並不是一個走學術路線的人,一份有前途、有發揮的工作可遇不可求,放棄未免可惜,日後他若有志進修,可在公餘兼讀碩士課程,而最重要的是,友德媽年事漸高,友德賺錢養家,即時減輕媽媽的負擔。
友德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兩人輕輕碰杯後,友德以一句「妳真瞭解我」切入,誠懇地向 Rainbow 表白示愛。
儘管 Rainbow 被友德突如其來的表白嚇得忐忑不安,內心深處卻有份受寵若驚的歡喜。不過,她極力保持鎮定,即場斷然拒絕,她的理由乃人之常情,友德應找一個年齡相若的女朋友,大學裡年輕貌美的女生多的是,友德的選擇很多,無需拿她開玩笑。
友德自有其道理,他說,Rainbow 的美麗、成熟、聰慧、善良、大方,在他的同輩當中根本找不到。在圖書館裡,他第一眼看見她已被她深深吸引。
Rainbow 聽完友德的一番讚美,盡量壓抑內心的喜悅,得體地說:「我很感激你的錯愛與讚美,愧不敢當。你目前的情況,只是小弟弟暗戀大姐姐,將來你踏足社會,投身職場,遇見更多的人和事,審美觀、價值觀自會改變,你一定可以覓得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
Rainbow 的話,部分說對,友德上班後,見識增多,價值觀亦有所改善,但他戀慕 Rainbow,始終如一,依然努力不懈地追求她。
對 Rainbow 來說,友德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追求者,並非壞人,也沒對她做過任何越軌無禮的舉措,她找不到理由跟他斷絕來往。
他非常瞭解她的作息習慣,總在她休假無聊時邀約她外出。
反正待在家裡無所事事,Rainbow 很多時忍不住應約。
不在圖書館見面,兩人都覺輕鬆自在,尤其 Rainbow,卸下館長的擔子,離開書架與高牆的圍困,世界變得很大。友德年輕有為,活力充沛,鬼主意層出不窮,常常找到新鮮的話題、有趣的玩意,為她那枯燥乏味的生活帶來源源不絕的滋潤。
Rainbow 環顧身邊,舊同學、朋友、同事的另一半大都是禿頭、發胖、漸見老態的「中佬」,反觀自己的追求者,卻是一個「中女」夢寐以求的「小鮮肉」,不知為她帶來多少既羨且妒的目光。
人心肉造,對於友德的追求,一年、兩年,Rainbow 的芳心終被打動,何況友德的個人條件不俗,又對她真心真意,不認還需認,她不知何時開始也喜歡他。思前想後,她還是踏前一步,衝破「日子一久,她便對我生厭」的心理關口,嘗試接受友德作為男朋友。
到了 Rainbow 這個年紀,談戀愛的下一步,自然是談婚論嫁、生兒育女,但她沒這些奢想,因為友德這麼年輕,就要被家庭兒女困住,將來他一定後悔、抱怨。所以,活在當下,享受目前,她已經於願足矣。她實在不敢再踏前一步。
不過,拍拖以後的面見家長,總免不了。
友德媽當然不成問題,她得知兒子的戀愛對象是館長,反應是大喜過望。
相反,Rainbow 父母的態度則是大失所望。
Rainbow 邀友德回家晚飯。平日愛向年輕人大談想當年的 Rainbow 爸,一反常態,開了一瓶啤酒,整頓飯自斟自飲,一聲不吭。Rainbow 媽雖保持最基本的待客禮貌,但跟友德說的,不外是「多吃菜」、「別客氣」等門面話,直至草草吃完飯,Rainbow 媽藉口幫忙洗碗把女兒拉進廚房,才憂心忡忡地問:「他今年多少歲?」
Rainbow 還沒回答,Rainbow 媽的下一句更令 Rainbow 啼笑皆非:
「妳的表舅母上星期打電話給我,說妳的大表哥下月回港,他在美國華埠開洗衣店、雜貨店,賺大錢,表舅母安排飯局接風,順便介紹妳跟他相識。」
「大表哥他今年多少歲?」Rainbow 反問母親。
「唏,老夫少妻,常見啦!看,三樓的陳生陳太,兩人的年紀相差十多歲,結婚幾十年,依然相敬如賓。我們做女人的,最要緊的是有個好歸宿,丈夫事業有成、成熟穩重。」
Rainbow 的看法恰恰相反,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丈夫全心真全意愛自己才是最要緊,現在她的手讓友德牽著,她感到愛與幸福,已經足夠了。
「逛夠了,我們走吧,是不是去墾丁?」Rainbow 站在圖書館六樓的綠化天井中央,輕輕搖著友德的手。這天井由六樓伸延至八樓,共三層,設計成一座懸吊式空中森林,把一片樹海融入三層樓宇的閱讀空間,建築意念是「樹中有館,館中有樹」,又是一種令同業妒忌的奢侈。
「不去墾丁了。」友德的回答令她大為意外。
「那,我們去哪?」
「去台灣文學館。」
「嗄?我沒聽錯吧?」Rainbow 抬手探他的前額,「你不似中暑,也沒發燒……」
「我沒中暑。」友德看看腕錶,「現在時間不早,我們前往墾丁,已沒法久留,與其不能盡興,倒不如去其他較近的地方。」
「可是,我們明天回港,不去不可惜嗎?」
「還有機會的。例如,我們可以到墾丁度蜜月。」
「你……別信口開河……」
「我似開玩笑嗎?我以為我們早有默契。」
「甚麼默契?我不懂……你……說甚麼……」Rainbow 心如鹿撞,又一次被他的突如其來弄得手足無措、口齒不清。
「那,我們要好好考慮。」
「考慮甚麼?」
「我們的婚事。」
「你這就當作求婚?」Rainbow 想起鮮花、戒指、香檳、夕陽西下的海邊。
「雖然求婚和婚禮都是形式,但女孩子喜歡浪漫時刻,我樂於配合,不會讓妳失望。」友德突然故作神秘,「給我一點時間。」
Rainbow 給他一個一笑置之的回應,便轉身步下樓梯,心裡那句「別讓我等得太久」怎也說不出口。
外面,陌生的高雄陽光,一片燦爛。雖然隔著厚厚的玻璃幕牆,她依然感受到暖人的溫煦。
關於《香港文學》:
創立於1985年1月,為香港歷史最悠久、業界知名度最高的文學月刊。以香港為基點,團結華文世界作家、讀者,樹幟華文文學地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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