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流動圖書車穿梭過去和現在兩重時空,重拾被遺忘的友共情
text/梁科慶 · photo/iStock · 2024-08-06
在John居住的屋苑出入口空地上,康文署設置了一個流動圖書館服務站,每隔一個星期六,圖書車必準時來到,停泊整個上午。
已經成為習慣,John的一對兒子大清早換好衣服,執拾上次借閱的圖書,等候媽媽帶他們前往圖書車,把書歸還,再借新的。
作為一個開明的爸爸,John當然支持孩子的課外閱讀,何況兩兄弟主動要去圖書車,他想不到理由反對,唯有獨自上茶樓,難得家庭日,不用上班上學,他卻孤伶伶的坐在茶樓門口「輪籌」。
慣性地掏出手機上網,看了幾段英超的入球精華,終於等到了,John拿著檯號紙條,找到接待員為他安排的四人餐桌。才坐定,女侍應端來香茶熱水。為求安心,John把碗筷匙碟統統用熱水沖洗一遍,才攤開「點心紙」,拿起鉛筆,剛選了妻子Joanne最愛吃的蝦餃,Joanne帶著兩個兒子和兩大疊圖書來到。
「爸爸,肚子餓呢!快叫點心吃……」大兒子小志把八冊兒童小說「蓬」的放在桌上,桌子給震了震,碗碟微微作響。
「嘩!借這麼多書。甚麼書呀?都是科幻小說……」John好奇地掀一下那些圖書,「全是文字,你不嫌悶麼?」
「老公――」Joanne白他一眼。
「你不嫌悶,最好。多讀文字,至少增強語文能力。」John向Joanne眨眨左眼,摸摸小志的頭,再翻翻小兒子的多啦A夢漫畫,「小強年紀小,看漫畫無可厚非,過兩年要學哥哥,多讀兒童小說。」
小強目不轉睛地看著圖畫書,一顆心早就飛進「隨意門」,跟隨多啦A夢與大雄探險去了,機械式的「唔唔」兩聲,當作回應爸爸。
「讓我來選點心,你們想吃甚麼?」Joanne取過點心紙和鉛筆,逐一掃視John、小志、小強。三父子同一個「餅印」,圓臉、大眼、鼻直、唇薄、皮膚黝黑,都剪同一樣式的平頭裝,架同一款眼鏡,體形和外貌的分別在於加大碼、細碼、超細碼,想起也覺可愛。不過,三人的閱讀習慣分別很大,John年輕時是頭「波牛」,現在是球迷,最愛「閱讀球賽」,不常看書。相反,小志在她的引導下,逐漸愛上文字,尤愛小說。至於小強,暫時仍停留在閱讀圖畫書的階段,Joanne不會揠苗助長,強迫他看文字,以免嚇怕他,招來反效果。
「媽媽決定吃甚麼吧。」小志應道。
「小志,今次為何不借Q版特工?」John問。
「是同學推介的。」小志舉起圖書,向爸爸展示封面上的作者姓名,「司徒紹杰寫的科幻小說。我看了開段,真的很吸引。」
「司徒紹杰?」John歪起頭,盯著封面,「我從前有個同級不同班的小學同學,也叫司徒紹杰。」
「那不似筆名。」Joanne把選好的點心紙交給剛巧經過的女侍應。
「這裡印有作者的照片。你看是不是他?」小志掀開「書舌」。
John端詳「書舌」上的作者生平和照片。
「怎樣?是不是你的書友仔?」Joanne打趣提議,「若是,替小志拿冊作者簽名本,當作閱讀獎勵。」
「好耶!」小志興奮地喊道。
「出生年份相同,相貌輪廓有幾分相似,就讀的大學似乎亦一樣,可惜沒小學的資料。」John搔抓後腦杓,露出一臉睽違已久的神情。
「你打電話給他吧。」小強也放下漫畫,拾起小說,打量「書舌」上的照片,對比爸爸和他的「書友仔」。
「我跟他沒聯絡,已有二十多年,地址、電話全都是舊的,聯絡不上了。」
「致電出版社吧。」Joanne翻開版權頁,指著出版社的資料,「留下你的姓名、電話,拜託出版社職員聯絡作者,請對方回覆你。」
「多麼轉折、麻煩……」John好生為難,「萬一這個司徒紹杰不是我當年的同學,那就尷尬死了!」
「爸爸,一試無妨。」小志雙手合什,「拜託。」
「爸爸,老師常教導我們,自古成功在嘗試。」小強也加入游說,「你連嘗試也不肯,未免令人失望。」
就在這個困窘時刻,點心送到,John馬上轉換話題,忙道:「大家都餓了,先吃東西,嘩!蝦餃看來很美味……」
小孩看見愛吃的點心,自然把圖書放在一旁。
然而,點心很快吃光,舊事很快重提,John瞧瞧小孩,瞧瞧那些從圖書車借來的書,心裡盤算該用甚麼藉口推託。
「你沒藉口的。」Joanne猜中他的意圖,「小孩不會放過你,吃飽打電話吧。」她笑著把一顆蝦餃夾進他的碗裡。
John輕輕嘆口氣,一時,故人舊事紛至沓來,他認識紹杰,亦因為圖書車……
John唸小學時,市政局的圖書車每隔一個月到訪鄉公所一次,但有時不來,有時遲到,有時早到,即使來了,處理一輪借還書後,沒人光顧,便會開走,好像很趕時間。所以,經常有村童按時候跑到路口的榕樹頭「監視」,遠遠看見圖書車出現在大路盡頭,便高聲通知周圍的人「圖書車來啦」,各人收到訊息,馬上奔走相告。當圖書車駛近鄉公所的停泊處時,小孩從四方八面跑出,追趕圖書車,惟恐它隨時開走似的。
John住得較遠,又經常忘記圖書車的到訪日子,若非鄰居的小孩提醒,他便錯過借書的機會。那天,John與鄰居的小孩一早到達鄉公所,排得較前,心裡雀躍,這趟一定可以借到好看的漫畫。每次,他看著長形、深綠色的圖書車,總聯想到媽媽那個放在牀底收藏陳皮的舊餅乾罐。提供圖書館服務時,「罐」身上方的一扇窗子打開,肥胖的男職員把頭伸出來,粗聲粗氣地問:「借甚麼書?」
在紅日底下,John清楚看見男職員額上閃著汗珠,也隱約看見一把電風扇在窗後轉動。
John依稀聽見前面的小孩一邊仰臉回答「西遊記」,一邊遞上借書證。
職員取了借書證,縮回窗後,不一會,再伸出來的,是一冊封面五顏六色的漫畫版西遊記。前面的小孩踮直腳尖,把書接著,歡天喜地退開。
「喂!到你了,借甚麼書呀?」
「西……遊記……」John正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汗水,冷不提防被職員喝問,登時心慌意亂。
「借書證,快。」
職員取去John的借書證,退回車廂裡。John只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在「餅乾罐」內走動,沒多久,一冊書從窗子遞出來,他趕緊伸手去接,看時,但見書的封面樸素,沒色彩,打開,密密麻麻的全是文字,很可怕,他給嚇得毛管直豎。
「借了書,快走開,別阻礙後面的人龍。」
「我不……是要這本。」
「這本不是西遊記嗎?」
「我想要跟他那本一模一樣的。」
「西遊記的漫畫版借光了,讀文字版吧。」
「我不要這本,我要別的漫畫版。」
「不行,圖書不能即日借即日還,下一趟吧。下一個借書的,上前來。」
後面的小孩聞言,急不及待地逼上前,硬生生的把John擠離借書隊伍。
John感到有冤無路訴,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就在此時――
「我跟你交換吧。」前面的小孩轉身,「這本三打白骨精,我從前借過的,你拿去看,下次記緊還書。」
「啊……謝謝……」John難以置信地接過心儀已久的漫畫版西遊記,「可是,我經常忘記圖書車到來的日子,只怕錯過了,過期還書,連累你被罰。」
「不怕,我認得你,你讀四乙班,你住在哪裡?我到時約你一起過來。」
那位仗義的小孩就是司徒紹杰。
那天以後,紹杰和John結成好友,常常結伴借書、玩耍。兩人都有很大的轉變,John不再錯過圖書車到訪,借閱很多漫畫。至於紹杰,自從讀了文字版西遊記,發覺文字原來比漫畫更具趣味,故事的想像空間更是無邊無際,從此改讀文字版的章回小說,日子有功,語文能力、寫作能力呈現飛躍式的進步,小學畢業前更奪得全港小學作文比賽冠軍,拿到校董會一筆額外的獎學金。
「說不定,他的作家道路,就由你跟他交換圖書開始。」Joanne呷一口茶,放下杯,作出一句總結。
小強靜靜合上多啦A夢漫畫,靠近哥哥,一同瞧著科幻小說封面,兄弟倆首次體會到作家不再是遙不可及,竟然存在於自己的生活圈子裡,感覺不可思議。
經不起妻兒的再三「鼓勵」,John最終硬著頭皮打電話到出版社,職員抄下他的電話號碼,答應轉告司徒紹杰。
時光飛逝,十年人事幾番新,如果現在有人問John「你跟紹杰從前是好朋友嗎」,John實在難以肯定地點頭。小學畢業後,John升讀區內的中學,紹杰的公開試成績好,離開鄉郊,進入市區的名校,寄住親戚家中。最初的兩年,每逢學校假期,紹杰回家,總會找John聊天,暢談彼此的近況和校園趣事。到了中三那年,紹杰的父母也遷往市區居住,紹杰再沒回來的理由,兩人再沒見面,偶然打一通電話,談話內容亦愈來愈貧乏和生疏,一年以後,紹杰完全淡出John的世界。
中學畢業後,John聽舊同學說,紹杰負笈美國MIT(麻省理工學院),主修生物科技。之後,再沒他的消息,日子一久,John漸漸遺忘這位兒時的好友。
再跟紹杰聯絡,John二十多年來從沒想過,如果今天紹杰貴為作家,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子,John一定不理睬他,反正素無交往,不值得為一個簽名而低聲下氣。
過了一天,紹杰沒回覆,小志和小強的情緒已由熱切期待轉為悲觀失望。Joanne安慰他們「作家很忙的,或有很多事務要辦,抽不出時間打電話,又或者人在海外,收不到出版社的通知。」
John認為多半是同名同姓,寫科幻小說的司徒紹杰根本不認識自己,故無意回覆電話,整件事只是一場誤會。他嘴上跟孩子說「給你們一個虛假的期望,很遺憾」,心裡卻暢快極了。他跟紹杰二十多年沒見,不管見面或談電話,實在不知談些甚麼,兩個大男人擠不出話題,相對無言,想起也覺難為情。
如是者,又過了一天,紹杰仍沒覆電,John更添一分安心,此紹杰不同彼紹杰。
就在John差不多放下心頭大石,第三天晚上,手機收到一則陌生的Whatsapp訊息,來電的地區號碼屬於美國,他打開短訊,上面寫著:
「嗨,John,我是紹杰,出版社同事把你的電話轉給我,意想不到呢!你好嗎?」
果然給Joanne說中,紹杰身在海外。John深深吸一口氣,想了想,以客套的措詞回覆:「我很好,謝謝!你在美國?」
「對,我一直在矽谷工作,任職於生物科技公司,閒時寫些小說,推動科普。」
「小兒是你的書迷。」(加一個拍掌圖示)
「真的?」(加一個微笑圖示)
「他前天在圖書車借閱大作。」
「你有幾個兒子?」
「兩個。」
「可以給我看全家褔嗎?」
「等一下,我找一張最『四正』的傳給你。」John在手機的照片匣裡選了一張四人合照,轉寄過去。
「嘩!幸福家庭,太太美麗賢淑、兒子聰明可愛,而你的外貌卻……」(加一個驚愕圖示)
「算了吧,到了這個年紀,髮線後移,中年發福,皮膚鬆弛,免不了。你印在書上的,是近照嗎?」
「近照,當然。」
「保養不錯。娶老婆了?」
「仍是單身人士,對婚姻沒信心,甚至乎有點恐懼,曾經在十年前逃婚,氣得父母七竅生煙,前女友恨我一世。現在只拍散拖,不涉嫁娶。」
「充滿傳奇,果然是作家。」(加一個墨鏡圖示)
「我稀奇古怪而已。你又怎樣?幹甚麼工作?」
「體育教師。」
「為人師表,失敬。」
「『牛工』一份。」
「俯首甘為孺子牛。」
「你的中文很好呢!即使人在番邦。」
「底子好嘛。當年常到圖書車借閱章回小說,日子有功。」
「甚麼時候回港一聚?順便替我家的小粉絲簽名。」
「短期內不會。工作忙,跑不開。簽名沒問題。巧得很,新書下月出版,到時一人送一冊簽名本。」
「多謝!」
「不客氣,我要上班了,有空再談。」
「祝你工作順利!」John送上一個再見圖示。
紹杰已不在線上。他看來很趕時間。
John笑了笑,退出Whatsapp,放下手機。
「你今晚又看球賽直播?」睡眼惺忪的Joanne輕輕拉開房門,探頭出來問丈夫。
「曼市『打吡』,豈能錯過?」
Joanne拉長臉孔,關上房門,沒再說話,拿他沒辦法。
John緩緩踱進廚房,打開雪櫃,取了一罐冰凍的啤酒,回到客廳窗前,坐在窗台上,曲起雙腿,抬頭仰望天空,一輪皓月高懸天邊,黃澄澄的,John想起舊式月餅罐上的圖畫,他「卜」的扯開啤酒罐的拉環,低頭俯視樓下屋苑出入口空地,圖書車沒來的日子,車位給往來屋苑與港鐵站的「廿四座」穿梭巴士停泊。
夜深了,街上的人與車都見疏落。
四下靜悄悄。
John舉起啤酒。
「為友誼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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