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故事】#4《還有未說的話，媽》：時間可克服任何難關
text/梁望峰 · publisher/亮光文化．photo/iStock · 2020-05-22
上回
#１ 這刻仍無法接受母親已不在
#２ 她總覺得一切問題源自母親
#３ 父女已有一星期互不理睬
芭蕾舞比賽過後，經歷了長期訓練和表演壓力的桂圓，一回到家，連洗澡的氣力都沒有，一倒下床便不省人事了。當她睜開雙眼，竟然已是翌日中午，整個房間被窗外透進來的日光覆蓋，她感受到陽光帶來的溫暖，以及比賽後鬆一口氣的鬆弛感。她真慶幸這天是週日，不必匆忙趕去上學，可盡情休息一整天。
她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只覺精神飽滿，非常輕鬆的去刷牙梳洗，當她從廁所走出客廳，卻見父親在專心修剪著放在窗台的幾盆松。自母親去世後，父親就沒有認真打理過這些盆景，任由雜草叢生。這一刻，桂圓看著給折枝和蟠扎的它們，恍如重現了舊貌，她感到安慰。
當桂圓想返回房間，剛好放下剪刀的父親，轉過臉的看她：「桂圓，今天有空嗎？要不要出去市區走走？」
桂圓心裡感到愕然，從幾天前的吵鬧開始，兩人就對對方不瞅不睬了，彼此都各有生氣的理由。而事實上，明明共處一室又要對家人視作陌路，那種感受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相信父親也有著同樣的感受。
雖然，父親主動開口跟她說第一句話，她弄不清他是否在求和，但她也默默點了一下頭。
全身要披起刀槍不入的鐵甲，固然可以保護自己，但無人能承受起那種無時無刻壓在身上的重量，她也沒法裝強了。
兩父女搭上前往中環的船，桂圓有種久別重逢的感受。在過往的日子裡，除非那天有大風暴，否則，全家人會總動員出市區走走。整個星期之中，陽光普照的週日，就是桂圓最期待的一天。
兩人走出甲板，一同佇立在欄杆前，一直沒說話的父親，看著渡船在海面上劃下一道歷久不散的白浪，突然開口：「對啊，我找到新工作了，明天正式上班。」
「真的嗎？」她心裡一陣驚喜，這真是個好消息。
「雖然，薪金比過去的少了，但我想振作起來，無論如何也走出第一步。」父親說：「其實，你說得很對，你媽媽已經放開我，我也該放開她了。」
桂圓為了自己說過這話而深深懊悔，她在之前沒那樣的感受，但這一刻，她忽然感到這句話是如此的殘忍，她是用不必明言的事實去摑了父親狠狠一巴掌。
「爸，我那晚的話是太過火了……」她不知如何說下去。
父親把視線從大海轉向了她，搖搖頭溫和地笑了。
「你明白嗎？失去了你母親的感覺……」他嘆了口氣說：「我們一家三口已經在一起太久了，雖然擠身在一個狹小的房子裡，但大家長期地呼吸著彼此的氣息，這個家宛如變成我們所擁有的整個世界了，一旦失去任何一人，一旦某一個呼吸消失了，整個空間就像拉闊了好幾倍，這個家太大了。」
桂圓默默看著父親，她可以深切地明白他的感受。而事實上，就算到這麼一刻，她始終還未習慣家裡沒有母親看電視機的吵耳聲浪。但每當她忍不住扭開電視機，在廁所或房間聽到電視傳出的聲音，她又有母親仍舊身在客廳裡的錯覺，這讓她經常搞不清時空。
父親用心地說：「我正努力接受她的永遠離開，但我也不希望你會永遠誤解你媽媽。」
「我誤會了她甚麼？」她奇怪地問。
「你媽其實沒有表面上的嚴厲和苛刻，那都是她假裝出來的。」
桂圓呆呆地看著父親，她不明白他這話何來。
「由小到大，我也是個性格很懦弱的人，那種虛弱的程度，實在不像個真男人。相對來說，你母親一向性格倔強，也是個有主見的女人。所以，當你出世時，我自知沒有那種身教的能力，也害怕把你寵壞了。我跟你媽便商量好了，從此以後，彼此都要有自己的立場和做法，你母親就負責管教你、督促你的那個部分，我就做個安慰你的和善好爸爸，希望能夠在這兩個極端的榜樣之下，培育著你成長。」父親說：「而事實上，你媽很多時會為了傷到你而難過，甚至暗暗落淚，但既然她發出了命令，也就無法朝令夕改了，她也是逼不得已。」
桂圓靜靜想著父親的話，知道他的說話屬實。而事實上，總作為安慰者的父親，也是她喜歡親近的原因。她試想萬一從來沒有母親的嚴厲，只以甚麼也服從她的父親作為家裡的主軸，她鐵定會養成驕橫無禮的大小姐脾氣吧？
終於，到了這一刻，桂圓恍然大悟，她乍然發現母親並不是不愛她，而是一直用了犧牲女兒對母親的愛去愛她，她心裡頓時湧出了巨大的感觸，大得無法言喻。
父親說了結語：「所以，你不要生媽媽的氣了。」
「我明白了。」桂圓說：「但媽媽也會原諒我嗎？」
父親不理解地看她，她乾笑一下說：「我在她面前總表現得很頑劣……那也是為了對抗她，刻意變本加厲的頑劣。」
父親說：「她從來沒一刻怪責過你，你一向是她深感自豪的女兒。」
桂圓雙眼紅了一圈，她向父親展示了努力的笑容，父親也朝她笑了。
她回看愈來愈細小的長洲，她重拾著那種週日一家人郊遊的美好感受。對的，就算她身邊只有父親一人，但她彷彿確實感到母親也在，她甚至隱約聽到母親在嘮叨，而她也知道，自己會繼續循著母親的教誨，做個正當而對自己嚴格的人。
「不用擔心的啊。」她忽然自然而然吐出了一句。
「嗯？」
「我們遲早會克服的。」
父親看著一張臉迎著海風的女兒，她說：「我還記得獲派到市區的中學，總會暈船浪的我，每天都得搭船出入，我由開始時的作嘔作悶，到後來就沒事了，現在更是處之泰然，可以在船上讀書和做功課。」她充滿著自信的說：「無論任何難關，我們也能夠克服的，那只是時間問題。」
父親看著景物矇矓的港島，他露出慈父式的微笑，「嗯，我們還有時間。」
《還有未說的話，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