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閱讀｜感恩所有的相遇！有些人闖進你的生活，只為了給你上一課

踏出院舍門口的一刻，阿和感慨萬千——過去 15 年，他風雨不改進出院舍照顧四肢癱瘓和腦退化的哥哥，從今以後，他終於不需要再來這個地方，理應覺得解脫，但內心卻突然有點不捨……「不﹗我已經為別人的人生浪費了 15 年時間﹗」阿和心中暗自決絕地想。

他沿著小斜坡，從院舍走向小巴站，這時，幾滴水珠從他臉上滑落。望著手中的環保袋，想到曾經為他帶來沉重負擔的哥哥，離世後只留下這一袋輕飄飄的遺物，他無法掩飾內心的空虛，感到人生很脆弱。

糟糕了！一位銀髮女士正迎面走來，他尷尬地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生怕被旁人發現。突然，天空淅淅瀝瀝下起大雨來。他抬頭一看，發現烏雲密佈，於是趕快跑到附近的簷蓬下避雨。那位女士也急步跑進簷蓬，由於她身形較胖，加上手上拿著兩個大紙袋，上斜坡時特別困難。

阿和認得這是常常到院舍女性宿舍做義工的歡姐，她是院舍的「開心果」。有一次，阿和聽到男宿的護理員阿姨說：「阿燕很幸運呢！可以調職到女層工作，那裡有歡姐在，氣氛都比較好。」阿和自覺只是一個普通的院友家屬，歡姐應該不會認得自己吧？

就在那一瞬間，歡姐向阿和遞上紙巾，慈祥地說︰「雨水濺到你的臉了，快抹抹吧﹗」阿和腼腆地道謝，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因為臉上根本不是雨水。沒想到歡姐在忙亂間仍照顧著陌生的自己，怪不得院舍的人會這麼喜歡她。

歡姐一邊用紙巾抹乾濕透的髮絲，一邊抬頭望天說︰「早前天氣很悶熱，原來都好久沒有下雨了﹗」莫說是天氣，其實阿和內心也乾涸許久。阿和是個寡言的人，畢竟照顧哥哥已令他心力交瘁，但他知道若再不跟別人聊聊天，自己很快就會重新陷進剛才的鬱悶之中。於是，他強迫自己說幾句話，回應道：「看來這場雨也要下一陣子呢﹗」

歡姐望了一眼阿和手中的環保袋，微笑問：「你是剛剛替家人辦理入住手續嗎？」阿和回答：「我哥哥住在這裡，但他剛死……剛離開了，我是來替他收拾物品。」說到「死」字時，阿和不由得回想起剛才替哥哥收拾遺物的情景——住在旁邊床位的老伯錯認他是哥哥，一直叫他「阿信、阿信！」由於老伯耳朵不太靈光，阿和只好大聲且清晰地說︰「伯伯﹗我叫阿和﹗阿信是我的哥哥﹗他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這時，院舍的一位看護阿姨不友善地瞪著阿和，用凌厲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講「死」字，猶如禁忌一樣。

沒料到，本以為「死」字是一種忌諱，歡姐卻仍然保持著溫暖的笑容，溫婉地說︰「怪不得我沒有跟你碰過面，我女兒從前都住在這裡，在 2 樓女層。她跟你哥哥一樣，早在 5 年前死了。」阿和沒想到歡姐能如此平靜地提到「死」，與外面的風雨形成強烈對比。

阿和又回想起剛才在院舍收拾東西時，有另一位老伯正「聽」著收音機，其實他眼又朦、耳又聾，連認知能力也很弱，又怎會打開收音機呢？阿和知道，那是院舍職員開的。他們不能在辦公時間聽收音機，但如果是住客收聽，職員們只是「剛巧」聽到，那就不構成問題了。收音機帶來一些「人氣」，至少可以稍微緩和院舍那種死氣沉沉，彷彿無時無刻都在「等待死亡」的厭惡和不安。

一直以來，阿和以為歡姐是因為仍有家人住在院舍才常常來訪，他心裡想︰這種地方，根本沒有人會想逗留多一秒，為甚麼女兒死後，歡姐依然願意進出院舍呢？一滴雨水落在阿和的頭上，把他的思緒帶回狹窄的簷篷下。他定了定神，瞄了一眼歡姐手上的兩大袋重物，主動提議幫忙拿一袋。

她再次露出招牌笑容，說︰「謝謝你啊，年輕人﹗這是今天帶到院舍做楊桃燈籠的東西。平日我都會來做義工，跟院友們聊聊天、讀讀報紙。今天是中秋節，我想院友們的家人應該都忙著過節，沒有時間來探訪了。」

阿和最近忙著處理哥哥的後事，渾然不知已到了中秋節——這也是他第一個沒有家人一起度過的團圓夜。由於父母早逝，「長兄為父」的哥哥擔當了經濟支柱的角色，供養阿和讀書。直到一次工作意外，哥哥四肢機能受損，照顧的重擔落在阿和身上。那一年，他 30 歲，本應是「三十而立」的美好年華，卻因為照顧哥哥而錯失了成家立室、事業拼搏的黃金期。他很想埋怨，但又不敢忘記哥哥的養育之恩，這 15 年成為了他心中的一道瘡疤。

「反正都做了這麼多年，太多閒暇反而『周身唔聚財』呢！」歡姐苦笑著說，喚回陷入沉思的阿和。也許，長時間照顧人已變成習慣，歡姐把其他院友和職員都當成家人一樣，只是將對象轉為照顧「別人的女兒」。阿和忍不住好奇地問：「你有沒有其他事情想做？一直照顧別人，難道你不會累嗎？」

歡姐瞇起眼睛，和藹地回答：「你有聽過『一期一會』嗎？」阿和想了一下，記起曾在哥哥床邊讀報時看過，這是日本茶道的用詞，代表來賓在茶會中只有一次相會，希望大家珍惜當下。

歡姐接著說：「我和女兒的『一期』已完結了，這段日子她教會我如何好好愛人。原本我也是一個不懂煲湯煮飯的懶媽媽，因為女兒才讓我發現自己有能力照顧別人。住在院舍的朋友都快到了『一期』的盡頭，我很想利用跟她們『一會』的時間，讓她們有尊嚴地度過最後的日子。」

阿和從歡姐的眼中，看到了堅定且閃亮的力量。他沉思著想：一直以來，我以為是自己在照顧哥哥，沒想到換個角度，這 15 年來，哥哥也是用另一種方式陪伴和教導著我——原來我可以如此堅韌。

雨聲漸小，和煦的陽光微微灑落在地上，低窪的水跡也泛起點點閃光，歡姐向阿和揮手道別，重新踏上通往院舍的路。阿和回頭望著歡姐笨拙卻堅強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不會再走這段路，也未必再與歡姐有相遇的機會。

「一期一會，謝謝你的出現。」阿和心裡默默地想，會心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