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佢點讀】香港的在地自然生態小說集，走進自然與人、生與死的世界

《隱山之人In situ──短篇小說集》
作　者：葉曉文
出版社：P.PLUS LIMITED

你幫她把東西搬去街尾另一個較小的單位。你們一人一輛手推鐵車放滿雜物，螞蟻搬家地推了幾回。由大白天搬到日落之後。

燈影挪移，你始終沒有追問她更詳細的過去。

好不容易把大部分東西都移到新居去。城市裡，異常侷促的空間感令你汗流浹背、難以呼吸。走到浴室，扭開水龍頭用力洗把臉。你此刻靈魂就像地衣孱弱，無法在污俗之地活存，必須馬上返回山裡休養，刻不容緩。

你忽然說：「我們上山吧。這時候，溪邊那幾棵木蘭在開花。」

你們就把所有東西通通丟在新居，她把皮鞋換上行山鞋，補給了水，草草拿取最原始的登山裝備，便出發去。

你覺察到當夏花背離城市燈光、開始上山，她便開始流淚，一直流個不停，像冬天的溪水涓涓長流。生活就是不斷的卑微妥協，直至無路可退，便上山去。氣候暖化令六百米以下的熱帶植物向山擴散，與原生的高山植物競爭，因此高山植物必須一代代往山上繁衍，逃離絕境，但此城最高的山也只有九百五十七米──你們都能預視這些物種在我城消失的最終宿命。

高天掛有弦月一彎，旁邊星光無數。她把頭燈掛在前額，手一揮就亮著了燈。這段上山的路，你自然比她熟悉一百倍，這次卻任由她走在前方，讓她拖手把你牽引上山。也許因為解離障礙、或恐懼、或浮躁，她開始在黑暗中放聲唱歌；嗓音悠揚美麗，惟有唱到感傷處，音調略不平穩。你們掌紋緊貼掌紋，彷彿把命運握在彼此手裡，地方天圓，波動的情感隨歌聲向四面八方擴展……你苦痛時靜默，她感觸時歌唱，山野間言語無用，嘻笑與哭喊皆無意義，但她仍然唱了。

終於走到需要手腳並爬的極斜坡段。你們必須鬆開彼此緊握的手。夜裡的石坡極難攀登，夏花不安地左看右望，呼吸變得極其急速，頭燈的光柱在漆黑中亂射。殿後的你說：「別回望！向後望也沒有用，往上爬。」漸漸聽到夏花哽咽的聲音，才驚覺語氣過分倔強嚴苛，趕緊伸手用力托著她的鞋跟：「不用怕。有我在後面backup。」夏花點頭，燈光上下輕擺。

萬籟漸寂，耳邊復只剩下衣物與沙石摩擦的聲音。夏花繼續緩慢上攀，指尖緊握冰涼而濕滑的石頭，兩頰沾染汗珠……喘息，跟大地前所未有地接近，她牙關打震，說：「我不回望。」

以山為結界，一上山天氣驟變，山頭彌漫迷霧，頭燈光度明顯不足，現在視線範圍僅有五米，只能見步行步。你緊緊望著那走在前方的矮小身影，那一個她，面對著你難以易地而處的障礙與難關，而你卻愛莫能助。夏花，妳如何獨自在生命的迷霧中判辨方向？親愛的夏花，妳如何在昏昏欲睡的氛圍中抓緊一絲求生意志？

爬至坡頂，幾近力盡，渾身濕透的你們倒坐沙地上，在黑暗中狠狠喘氣休息。雲霧漸退，天空重現如鉤新月，旁邊依稀有星光閃爍。星宿與地球相隔多少光年？那屬於過去時空的原始浮光，如心臟輕微躍動。大汗疊小汗地，晚風一吹夏花便冷得瑟瑟發抖。你從後抱她，指尖輕摸夏花冰涼的臉頰，卻無意間觸及她的淚。她側著頭，沾淚的睫毛揚動，閉眼，累倒你懷中；瘦幼的手和腳縮成那麼細小，拳輕握，恍若二人旁邊的豆科植物，假地豆或顯脈山綠豆什麼的，在夜間，小小的葉子都懂得下垂休息。

忽然她從你懷抱中掙脫，獨自站到旁邊小山崗，觀看黑夜裡無盡的山脈。接著你隱約聽到她吹金屬哨子的聲響，羸弱幼細的哨聲，連續六長響，是國際通用求救信號。

就像她在向山求救一樣。

風一吹你覺得蒼涼，髮腳都竪直。你突然想到什麼，也掏出自己背包中的金屬哨子，冰涼地含在嘴裡，輕吹了，三短響的回應信號。

你說︰「我聽到的。」

她轉頭看你。你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

她垂著眼說：「沒用的。」

卻又微微一笑：「但謝謝你。」

她揹起背包又開步續走，步伐堅定，沒有恐懼。她是固執，是獨立，婉拒一切支援。你腦海不知為何忽然閃出一抹藍色，那是年輕石龍子自割斷下的一節藍色尾巴，在石頭上鮮活地旋轉跳動。

你們已經走到山中好深的位置，誰是主誰是客？山上的一切千萬年來早已塵埃落定，也許對於山而言，你和她都是破壞秩序的入侵種，騷擾著它的安寧；但山同時是寬大的，懂得寬恕，不論人有多污髒，只要你們橫過了溪，就是新造的人。

你指著溪澗的上游說：「木蘭在那邊。」

你們的鞋子進水後變得沉甸甸，於是你們索性脫下鞋襪，掛在背包旁邊，腳步頓時變得輕盈。

放下一切溯澗而上，榮辱悲歡與傷痛皆付諸流水。你們是夜蛾趨向潔白的木蘭花，撲找樹上一盞盞小明燈，在漆黑中數算著僅餘的福氣。夜裡芳菲凝聚露珠，香氣四溢，山花有甜香。木蘭花日落後盛開，翌晨掉下花瓣，美麗圓滿於半夜、於漆黑、於遊人看不見的時刻。花開不為誰，掌握自己生存的節奏；草本植物一年生，亞灌木二三年，灌木十幾年，喬木數十載，樟樹幾百年，羅漢松有千歲。你們在老樹和山魅眼中永遠童稚。你們是大山吹過的一粒塵。頭燈亂射又像乍現的流螢，耗盡短暫生命所燃燒的、優美但無人看見的兩點隱匿山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