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花花衫未到手，碎碎念已滿袋：一個律政女強人的自療之旅

自從決定要到福岡旅行，阿珠便開始計劃行程，想到天神區看古著。她不知道在甚麼時候迷上了那些花花古著，現在每晚掃手機，IG 都推送給她一大堆花恤花裙。最初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個名叫「七月古著」的網頁。這網頁每晚由同一女子試穿新入荷古著，帖子通常有幾張相，第一張有三件衫層層疊，第二張是第一件衫的獨照，第三張是女子穿著那件衫的照片，接下來是第二件衫，如此類推。女子對著古銅花框鏡子，或側頭或叉腰，伸手以手機掩著臉對鏡拍照。阿珠看了，只覺得這女子超級搞笑。到底是因為她的姿勢老土還是衫的款式老土，阿珠看了幾個月，但就是看不出來。是的，女子每晚更新，阿珠便每晚等著看。大概因為女子的堅持和毅力令人欽佩，再加上習慣和惰性的無堅不摧，阿珠慢慢竟對那些每日更新生出期待。更新是每日固定的，但上載的時間不定，有時是黃昏，有時是深夜，阿珠慢慢發現，自己每晚都在等新款上載。

其實那並非新款，顧名思義，「古著」就是古舊的衣著。阿珠有時會想，到底有甚麼人會買古著。所謂古著，其實就係二手衫。加上一個 vintage 的名字，驀地就高級起來。那些古著網店的簡介說，古著指的是 1920 至 1960 年的二手衫，是有故事的衣服。古著是舊衫，但非所有舊衫都是古著，不同地方對古著有不同定義。在這城市裡，古著的定義大概是死人衫吧，阿珠想。城裡有著名的二手衫店，數十元已可以買到不錯的上下身全套配搭，但也不見得有很多人不介意。最令阿珠搞不明白的是，好些古著網店會用筆或用手指指著衣服上的某部分，起初她以為是甚麼重點介紹，後來才領會那是瑕疵。勾紗走線染色有漬有洞有印有黃點有餸菜汁，就差沒有原子筆痕，無文化。咩世界，舊衫爛衫都攞得出嚟賣，你唔好去搶！

但那些花花衫，實在也太搶眼了。最搶眼的是那種給稱之為巴洛克宮廷風的圖案——徽章、皇冠、鏈條、金鎖——一件件墨綠深紅「姣婆」藍的多麼充滿想像，奇怪小時候天天見阿媽穿著卻毫無感應。「七月古著」標榜的是「香港古著」，偶爾夾雜從日本古著店帶回的貨品。網上 IG 帖子裡日貨和仿日貨雜陳，都是偏粗糙的家常款式，有種充滿人間煙火的熱鬧。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至於那些所謂的田園風、油畫風和水彩風，有時也讓她忍不住呀一聲的叫出來——田園小碎花密雜得令人恐懼，油畫大花又濃墨重彩得過於跋扈。水彩風怎的千篇一律是花？跟她小時候畫的水彩畫一點也不像。最令她難以接受的，是那種「場景 print」——衣服上印著重複的場景圖案，一些向上，一些向下，散落在胸前腋下超奇怪。阿爸曾買過一件這樣的衫給阿媽，上面印有花瓶和時鐘的室內景，花瓶倒過來不就要碎嗎？送鐘是甚麼意思！阿媽終日罵她穿黑白不吉利，八十年代興啊！老公送你這樣的衣服你天天穿，真係奇情過周星馳巴黎鐵塔反轉再反轉。

阿珠從來沒有下過單，這些「阿婆衫」怎買得落手。但她覺得看看也是好的，有時或會看到跟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相近的配色。那種芥茉黄加藏青藍、芭比粉加湖水綠。童趣風是小屋、人和花樹，塗鴉風是蠟筆亂畫的幾何。這類衣服賣得很快，通常在上載後幾分鐘即會售出。她為這家古著店的 IG 專頁開了通知鍵，即專頁一有更新，她便會在手機收到通知。一收到通知，她會立刻看圖下的文字，知道衣服已售便感到非常輕鬆，起碼不用擔心一時衝動會買了一件垃圾回來。漸漸地，看古著令她生出了心跳的感覺，或者她實在太愛照片裡的懷舊氛圍——深木色古董櫃、七彩玻璃燈、深綠色牆、黑白地磚，非常六十年代花樣年華。

她用了好幾個星期，在網上找到幾家福岡古著店，天天熬夜研究交通。一定要見識一下日本的古著，那應該是一個精緻考究的世界。小時候她最喜歡跟媽媽到大丸購物，那裡的文具和衣物亮麗無比。食街前有個幻彩噴水池，發射出反地心吸力的快樂。跟她一起到福岡的，是她阿嫂。很少姑嫂可以像她倆這樣熟絡，一起旅行同住一房都沒問題。無他，阿珠的興趣是慳錢，人生目標是儲錢，所以旅遊必得找個伴，這樣才可以分擔房租。她對吃甚麼乘哪家航空公司沒甚麼要求，最重要是可以購物。旅行就是要買東西啊，平日返工放工，哪有時間逛街。選福岡，是因為這陣子日圓低，購物超抵。行完街還可以回酒店浸溫泉，真是人生一樂。可惜假期就只批得那麼四天，老闆也真夠離譜。從好的方面想，是她對公司很重要，一日不見只怕出鑊；但人如何希望自己是重要的，也會有攰有想耍廢的時候啊。

她在公司的確舉足輕重，她是一家基金公司的法律部主管。她說文件要改，大老闆也不敢異議。多複雜的案子，她看看便知行不行。「唔改你想坐監？」多說一句都嫌多。在飛往福岡的直航班機上，在茫茫雲海中，她就想到二十年來，她是怎樣纍積經驗，一步步豐富自己的 CV —— LLB, PCLL, LLM, NY Bar、律師行、銀行、證監、基金公司，多少人事改組與合併。公司一間間的換，從灣仔到中環，再渡海到九龍灣。觀塘區最多平嘢賣，滋補湯包特價場、工廈二手錶店、名牌手袋錢包翻新工作室，真係慳得一蚊得一蚊。她最氣是阿哥做人沒分寸，後生時候玩音響，臨老仲要學人學打鼓，真係老飛一個。她的姪女已到外國升學，姪仔大些也許亦會報考家姐的學校，阿哥的負擔真的不會輕。他摸頂入市買新界樓，還把全屋牆身包木皮，真係自閉症，只怪當年阿媽寵壞他。

阿媽去年跌倒，之後走不動要入住老人院。阿珠千辛萬苦一下班便精心搜集全港十八區的老人院資料，阿哥竟隨意在住所附近找了家非政府甲一資助的，白白浪費了她的工夫。阿哥說，尾房有窗，阿媽可以看到窗外有「明珠」這個招牌，那是你的名字啊！你的名字我的姓氏嗎？你我真的同姓啊阿哥，甜言蜜語留給阿嫂吧，那個牌是「明珠桑拿」啊！她在窗前望一次氣一次。阿嫂大概因為近墨者黑，慢慢也不復當初精明。在福岡最後一天，她竟說要坐 JR 到門司港看大正建築，不去 Outlet 購物。大正建築著得上身咩？港口大水淼淼，風又勁，人不切實際起來，個腦真係可以入水。

阿珠無懼獨行，一心按規劃好的行程，先在酒店前乘巴士到瑪莉諾亞城 Outlet 血拚，回來再到古著店齋睇。當巴士離開市中心，轉上大橋的一剎，她突然呆住了。船，好大的船，好多好大的船，在福岡縣海洋之上。船上飄著日本國旗，這真是日本的地方。那是初中中史教科書上的日本，阿媽沒有到過日本旅行，她說最憎日本人。下車後她看到一個摩天輪，抬頭看那個在半空搖搖晃晃的卡箱，誰要坐呢。困在密閉的小小空間，那不就是她的日常嗎？她沒有幸福摩天輪的浪漫想像，那是歷史的巨輪。誰會想過她的姪女姪仔都不看日劇了，這是韓劇和 K-pop 的世界。韓國竟可取代日本成為娛樂王國，那是她在中學的哈日時代所無法想像的。羅文、譚詠麟和張國榮，唱的都是日本的編改歌。對，谷川新司，他剛走了。閉起雙眼睛，心中感到清靜。再張開眼睛，怕觀望前程。

阿珠最後沒有到古著店。因為在瑪莉諾亞城買得太起勁，她忘了時間、也忘了自身。回到酒店附近，天已黑了。她和阿嫂在博多車站的商場匆忙吃了意大利粉，便回酒店開始收拾。她翻出幾袋襯衣、洋裝和西裝褸，全部都是淨色的，上班就要有個專業形象。阿嫂打開手機，興興頭頭的讓她看那些古老建築。她跟阿哥同行，都是個建築人，兩個真係天生一對。阿嫂的行李很輕省，她卻買爆喼，好後悔沒有在 Outlet 多買一隻行李箱。當她坐在大箱子上，成功把拉鍊拉上，時針已過零時。幸好酒店的溫泉開放到一時，她立刻披上酒店的浴袍去等升降機。

浸在溫泉裡，她才感到自己原來是那麼累，腿是那麼的痠楚，東奔西走勞碌命呀。春風又綠江南岸，明天還是要上班。她一想到公司快要搬辦公室，便覺得要閉上眼把頭浸到水裡去。公司當年因租金上升，死守多年，仍終需從港島北遷九龍灣，行色何其悲壯。現在得以重回灣仔臨海地段，原是可喜可賀，但百多人之中，只有四分三人得以南渡。留下的四分一人，很有可能會遭遣散。她會帶著完整的 legal team 回去，但又可以守多久呢？到了新的辦公室，連她也沒有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了。她連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也沒有，一週有三天會／要／可在家工作。她住在精緻的新樓盤裡，樓下全是 Soho 餐廳，午飯時間可以從街頭食到街尾，天天新菜。但她還是很懷念「無啖好食」的中環，那時候她天天買麵包買快餐回自己的辦公室吃。那是她個人的辦公室，有典雅的懷舊書桌，綠色的銀行燈上垂著古銅色的鍊子，最底有朵小小的銅玫瑰，一拉鍊子，燈便會亮。桌上放著她用來簽名的 Cross，那是阿媽獎勵她考高分的原子筆。現在 Cross 已結業了，大家都用電腦以至手機打字，誰還買筆呢？一切都將作古，如果「活著」是正在活的意思，「古著」便是一切正在作古了。

想到明天就要回港，她覺得此行最失策的，便是沒有先到古著店看花花衫。其實那些阿婆衫又有甚麼好看呢，她不禁笑了起來，慢慢哼起了這首歌——好想擁抱你，擁抱錯過的勇氣。曾經想征服全世界，到最後回首才發現，這世界滴滴點點，全部都是你——那是一部電影的主題曲，電影叫《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她覺得那部戲其實並不真是很好看，不知為何大家都喜歡，也不知道那幾句歌怎麼會重複的浮起，真的是浮起，在腦海裡浮起——當她安心讓自己蜷曲在溫暖的泉水裡。